不如跳舞(全)

寫一個想寫的故事。

僅此而已。



不如跳舞

偽裝者 x 麻雀 

全員



0.

「明」不是個太常見的姓氏。

上海的明先生,叫得出名字的有三個。

第一個,年紀最長,輩份最大,老字號明家香的掌舵人明堂,家財萬貫。生意場上,酒會之中,人人都喜歡這個性情中人。可惜的是,據說他很快就要離開了。

第二個,名聲最大,名頭最響,家喻戶曉的大人物,新政府要員,經濟學者明樓。罵他的人比讚頌他的報紙頭版字數也許還要多。他是明堂的堂弟,只是家姐明鏡去世以後,兩個明先生之間已少有走動。

第三個明先生,知道他的人不多,也不少。他是明樓的秘書,明家的管家,從開始到現在,都牢牢坐在這樣的位子上,任上海灘風雨飄雨,也一動不動。

現下他正坐在米高梅的一角,靠著牆的座位,與陳深面對面,翹著腿,舒舒適適地窩進沙發背裡,抽著陳深的煙。

畢忠良不太喜歡陳深與明誠湊一齊。

而陳深?

陳深從不愧對他「最不省心的小兄弟」之名。

 

1.

陳深喜歡錢。明誠可以給他錢。

畢忠良說明誠身份複雜,讓他別跟人走太近的時候,陳深就用那一車車煙土換得的小黃魚堵住他的嘴。

他當然曉得明誠不簡單,簡單的人在上海灘混不下去。明誠背後的那位明先生也不是吃乾飯的。他不信畢忠良不明白這一點,這位大哥盯著總部頭號交椅的位子那麼久了,什麼事情沒看在眼裡。明先生除了是明先生,還有是明長官的時候。

自76號內部的那一樁大事件過去還不到兩年。他身在55號,當時並沒直接參與進去,但指令傳達、任務往來,行動執行中總有耳聞。

那位曾經的汪處長,他還是有所接觸的,說得上印象深刻。

做這一行,又或是身在亂世,他們這些人多少有點旁人所以為的不正常。畢忠良離不開酒,他隨身帶著他的剪子,這都是毛病。相比下來,汪曼春的愛好反而更好理解一些。

她嗜血。

許多次,他去監房交接人犯,或是匯報情況的時候,都會撞上她在審犯。這些事情她喜歡親自來,就像是文件必須送達她手。她對陳深還算好脾氣,心情好時還會說聲謝謝,臉上綻開一個帶血的笑容,燦爛過被定格住時間的盛放乾花。也很美。

美得讓陳深作嘔。

他在權力漩渦的邊緣,仍然被捲進去,卻摸索不著情況。當年之事埋著無數謎團,日本人大動肝火,偽汪派步步為營,但沒人再去追究,也追究不起來,整個76號的高官幾乎死了個乾淨,爾後李士群重新主持大局,重建情報機關,一個大大的換血,真相的追查卻因沒有線索,最終不了了之。

畢忠良沒進成那道門。

不過,他得了55號。

陳深站在他身邊,把搪瓷杯遞過去。畢忠良喝過酒兩眼放光,還是說不清是高興或是不高興,陳深想了半天,把口袋裡的小黃魚掏了出來。那是人家給的訂金,新貨剛到港,還沒運進來,錢就先來了。陳深就喜歡跟這樣的人做生意。

畢忠良有點驚訝地看了他兩眼,推著他的手把金條塞回了他兜裡。

「就這麼幾條小魚,你留著吧。平時不也一直藏著不給的嗎?今兒轉性了?」

陳深嘿嘿陪著笑。

畢忠良沒法子,唯有搖搖頭。

「省點花。」他頓了頓。「花完別問我要錢。」

「借也不行嗎?你知道我花錢地方多。」

「近來消停點。內部變動初過,做事低調些。做生意也是。當心跟梁仲春一樣,死到臨頭都不知道怎麼回事。」

他們過去與梁仲春有一點交情。不過,各自投汪以後,畢忠良和他就沒兩句好講,陳深認為是他老哥看人家撈的油水更多,看著心裡不舒爽的緣故。

錢都讓別人賺了去,換陳深也不舒爽。

「你不信他通敵?」

「就他那個人為財死的膽小性子,你信?」

陳深是不信。就像他不信汪曼春通共一樣。

「我們信不信不要緊。」他從褲兜裡掏出他的櫻桃牌香煙來,抽出來一根,銜在嘴裡。「日本人信。」

 

2.

陳深點起煙。

明誠有一雙骨節分明的很大的手。櫻桃這種日本煙被他捏在手裡,顯得更加嬌小纖長,像人的脖子,輕輕一掐就能折斷。

他從來一副謙謙君子樣,職場歡場上一樣進退得體,辦起事來乾淨爽利,滴水不漏。陳深卻覺得他身上多少有些格格不入的氣息。陳深幾乎沒見過他紅過臉,喝高了是例外。唯二是前明氏集團董事長明鏡被梁仲春的手下錯捉到76號時,他氣在頭上撂倒了一群人,其時陳深去送報告,混在人群裡觀望,還未與他結識;還有另一回,他們在米高梅,有醉漢醉得離譜,沖上來罵明誠是狗,是漢奸明樓手下的一條狗。

明誠似乎覺得莫名其妙,望向陳深的眼神又帶點不好意思。陳深覺得這個人有點眼熟,好像還和他走過貨。隔很多桌以外,幾乎是舞池的另一頭,幾個日本軍官仿佛是他相識,跑過來詢問何事。米高梅的謝大班,不知什麼時候扭著屁股到邊上來的,將事大致與他們說了一通。也許還有些添油加醋。日本人把那人真正意義上地拖在地上走了。醉漢的臉與地板摩擦著,出門前最多是吃點臟,疼一疼。真出了門去就沒那麼走運了。

嘴裡卻還罵罵咧咧,好像不知道自己的處境似的。說明樓也不過是日本人養在上海的,吠得最起勁的狗。明誠的目光一黯,陳深就想,看來要糟啦。

「這個人好像讓我帶回去還更合適吧。」

「哦?」明誠掐滅燒到盡頭的煙蒂,斜斜瞅了他一眼。「說的也是。那就交給陳隊長吧。」

明誠不只交給他這個人,還交給他一車煙土。用一百塊買的一車煙土。陳深就記得醉漢面善來著。

陳深覺得明誠這個朋友值得交。

以後他再跟明誠出去,畢忠良臉上不高興,嘴上也不說什麼了。嘖,德行。

 

3.

明誠有時跟他聊聊以往。這是陳深意料之外的事。他們之間,說難聽點,酒肉朋友,金錢維繫,交談可以,交心不行。至少陳深就很少說自己的事。他也覺得沒什麼好說的。他最多喜歡說說他那位沒人信的表兄蔣鼎文,和他救了畢忠良一命的過往。

這兩件事他翻來覆去地講,是他最好也最真的偽裝。他講不厭,別人仿佛也聽不厭。不過他也就跟明誠說過一兩次。他更喜歡跟明誠談生意。

從明誠透露的支離破碎的舊事裡,陳深用碎片拼出了相當完整的一家人。明鏡似是傳說中的人物,陳深認識她也只在傳說中,但明家那位小少爺,他過去是有遇見過的。他沒有同明誠說這個,他猜測明臺是瞞著家裡偷跑去玩的。他向來不喜嚼人舌根,更何況是一個死人的。

明小少爺也算是一副儀表堂堂,直爽大方,願意花錢,在這些場合裡自然吃得開。這位留過洋的大少,作風也是洋派的,飛進花叢裡就成了一隻花蝴蝶。有時候,他身邊會有隻長相可人的愛情小鳥陪著,一張小臉巴掌大,一張嘴計較起來卻能甩人一巴掌。對於這樣的一雙鳥兒,麻雀自作壁上觀。

他也給過明臺一根煙,米高梅的後巷裡。影子事先暴露了他的到來。明小少爺一個扭頭,右手摸進衣袋中,反應快得不像話。陳深晃晃手中的煙盒,問,明少爺也抽煙呢?

明臺把左手也塞進兜里,霎時成了一個雙手插袋的慵懶姿態,朝他頭一歪,徹底的風流相。

「這不出來了才發現沒帶煙嗎。」

「不介意就賞個臉?」

陳深抖動煙盒,倒出一根煙來,明臺道了謝,兩指拿捏住煙屁抽出來,放進嘴裡,又朝陳深挑挑眉。他會了意,取了火柴,以手攏著,湊上去給大少爺點火。

他就著這個角度,微仰了頭去看這位少爺的側臉。看著就是個愛惹麻煩的主,幾乎與麻煩本身劃上了等號。陳深是萬萬惹不起的。

也虧得他機靈。因為下一次見到明家這位小少爺,就是在76號總部的刑訊室裡了。他好像總是碰見汪曼春開葷,又或是汪曼春實在太愛見血,在白日裡、地面上壓抑得久了,暗夜無邊的刑訊室裡她是如魚得水,一時鮮活無比。他隔著門上的鐵枝窗望進去,那雙拿捏過他的櫻桃牌的手上血跡斑斑,有的已結成了褐色,有的還從傷口裡細細淌。他想起那時候,他觀察到明臺應該是抽不慣煙的,那是個嬌生慣養,在溫室裡被護著長大的玫瑰花,放到外頭來很容易就蔫了,偷跑到舞廳來大約已是明臺做過的最驚世駭俗的事。

那張臉腫著,上頭也都是血,一路綿延到衣衫。在陳深的位置看不見別的傷口了。那張假裝會抽煙的嘴,斷斷續續地低低叫著媽媽,叫著姐姐,叫著阿哥,救我。

汪曼春拿一張帕子胡亂擦著手,她今天沒戴手套。陳深把這次55號的行動報告交給她就匆匆走了,他對自己說,這是潛伏期。

這還是潛伏期。

 

4.

汪曼春懷疑毒蝎不只是軍統特工,還是共產黨。陳深認為那純屬胡說八道,大概是她恨明家人恨到發病了,什麼罪名亂安一通。他們這些人發起瘋來尤其可怕。像汪曼春這樣的,她愛你能把你愛到了死。你的人生裡只要有她就夠了。

當然,她自己後來也被定罪為通共分子,難說不引人發笑。陳深自是不信的,那會兒的76號就是一趟巨大的渾水,誰在裡頭都要一身濕。再說了,汪曼春並沒有一個革命者的樣子。她沒有信仰和理想,只有滿腔亟待發洩的仇恨。

他想起那隻折翼的花蝴蝶。

明臺也沒有一個革命者的樣子。

他有回喝多了,還問過明誠關於毒蝎的事情。他沒喝酒。他就是喝格瓦斯都能喝高的人,不然他想不出自己多嘴的理由。陳深問出口就後悔了,他看見明誠的手顫了顫,心想完蛋,這一掌扇下來我要變聾子,阿誠卻最終收掌成拳,手背隱約現了青筋。

「小少爺還小。他就是個被拐騙的孩子。」

陳深使勁點著頭,感覺點得腦袋都要掉了。但這樣終究要比腦袋真的掉地上好。明誠不再發話,陳深借著陪朋友跳舞為由,迅速逃離了這駭人的沉默。

這一章就算是翻過去了。

陳深與李小男在舞池裡轉圈,眼波偶轉,假裝不經意地去看仍然靜靜坐在角落的明誠。他看不清明誠的表情,只見明誠低著頭,注視自己攤開的雙手,似乎發呆。陳深記得那雙手上比他還明顯的陳年槍繭。明小少爺的手看著要軟得多,也不是沒繭,但都是新的。看那些個指頭的模樣,更多是一雙彈琴的手。

真要說的話,陳深在心裡嘀咕,阿誠倒還有個革命者的樣子。

 

5.

宰相也說過,陳深不像一個革命者。

倒也沒說錯。

他抽日本煙,替日本人辦事,像日本人的一條狗。

這是工作;他熱愛工作。

他在潛伏。

 

6. 

他們在潛伏。

這是組織的意思。軍統死間計劃所引發的連鎖效應範圍太廣了,組織需要明樓留在上海做一雙眼睛。重慶方面的想法也差不多,毒蛇仍然坐鎮上海主持大局,但他必須比過去更為隱蔽,很多的事情,他不方便去出頭,就連明誠也不好去做了。

他人在上海,真正能做和在做的工作卻在北平。和明臺的聯繫都由明樓親自來完成,阿誠從來沒能插手。他們還是單線聯繫的情形更多,最頻繁的交流,懸在那一趟列車遠去,明臺抵達北平後的那會兒。

那仿佛已過去很久了。

戰火蔓延。國共兩方在上海的情報工作越來越沒有章法,有如現今愈發混亂的時勢。軍統站站長曾樹就不怎麼長進,好在颶風隊還算是有點建樹。交通站的人手經費都長期短缺。新近來滬的人手越來越稚嫩,在明誠看來,就連當初剛畢業的明臺也比不上。這些事情他們都不好插手了。明誠跟先生說起這事的時候,明樓顯然也對這對生死搭檔並不看好。

「麻雀自己教出來的學生。」他指的是徐碧城。「就當是還債了,自作自受。當初不好好教書,光顧著培養感情去了。跟毒蜂一個樣。」

阿誠一口茶嗆進鼻子裡。明樓是不忌諱談論毒蜂的。只是這話裡還帶著對彼時初出茅廬的小少爺的不滿,聽起來怪怪的。

再說,那時候,給明臺擦屁股的可不是毒蜂,而是他們倆啊。

他覺得陳深挺憋屈的。如今在役特務裡頭,麻雀算是做得最好的一個了,演得幾乎連阿誠都可以騙過去。只是蟄伏兩年,並無實質任務,並不能體現出這個人的優秀。很快,考驗陳深的時刻很快就要到來了。

這年冬天特別寒冷,眼看初雪就要落下。

「是時候讓麻雀偷食了。」

 

7.

考驗已經到來,遠比阿誠預想中的要快。

臨近特派員與麻雀接頭的關口,交通站的安六三被捕了。在畢忠良親自審訊的情況下,招供只是遲早的事情。阿城想,他接到信的時候,安六三說不定已經招了。但是宰相和麻雀,也已經接上頭了。

沒什麼他能夠做的,明誠站在西藏路上一棟房的二樓,隔著窗望雪往下落的光景。他聽見槍響,看見一個包圍圈裡被陳深沖出一個破口,在大衣與鮮血在雪地裡開成一朵花的宰相跟前半跪下去,探她的鼻息。畢忠良慢慢走到陳深身邊去。後來,他們一同上了車。

沒過幾天麻雀在人居里的住處就被颶風隊給炸了。阿誠有時想,會不會哪天他跟大哥就被毫不知情的颶風隊給幹掉了,也是很難說的事情。

他們的照片當然不在狙殺名單裡,可是新政府官員明樓和秘書明誠的照片到處都是,往往頭版就能讀到。

陳深住進了55號,離他要啄食的那份文件越來越近。這沒什麼值得高興的,因為蘇三省的轉變,上海軍統站整個被端掉了,一百四十名成員全數被捕。

明樓似乎一點也不感到驚訝。那一百四十人的名單裡沒有他們倆的名字,軍統上層的角力再一次讓下線自食其果。他只讓阿誠去探一探陳深。

再啄不到米,麻雀都要餓死了。

他們還是約在米高梅。等人的間隙,阿誠接受一位小姐的邀約,跳了一支舞。明誠一向受佳人垂青,但多數時候面對這樣的大膽邀請他都會婉拒,毋寧說是在他約了人的時候。但這位小姐用的香水,不像平日裡多見的那麼甜膩,是一種沉著的木質香。

明誠懷念這個味道。

這應該是巴黎的一個沙龍香。明臺有段日子特別迷戀這個味道,但是小少爺零用錢花得快,不夠用了就來問明樓要。明樓問他錢都花哪去了,明臺就捧著香水瓶到兩個哥哥跟前說,阿哥我給你買了香水!

大哥分明曉得這是在賣乖,錢夾子還是打開了來。明臺歡天喜地將那瓶香水放在三兄弟共同的盥洗室裡。明教授時不時就灑了在身上去上課,不自覺迷倒一片少女。其實他只是得瑟一下小弟給他買東西了——就算他心裡清楚那根本不是專門為他買的。明臺被寵得無法無天都是有緣由的,阿誠覺得這個態度隨時一百八十度地轉的大哥是比大姐還占重的因素。按分量來算,大哥的確也是比較重的。那段日子裡,他們的巴黎公寓都被籠在這樣一個氣味裡。時光因而被拖長了影子,沉穩地,好像過了好多年。

一支舞畢。阿誠拒絕了另一位小姐的邀舞,想陳深不會因為對米高梅產生了心理陰影而爽約吧,就見陳隊長在他跟前坐下了。陳深是守時的,不過他向來是早到的一個。他給陳深點了格瓦斯。

陳深看著杯緣翻騰的白色泡沫一愣,端起來咕嚕咕嚕就灌下去一口,還打了一個仿佛滿意的嗝。

面對面的兩個人便笑了。

照例是談錢,順帶發發牢騷。陳深除了錢是沒什麼牢騷可發的,他發的都是畢忠良悶在肚子里爛掉的苦惱與不滿。

蘇三省這個轉變者成了備受76號和梅機關重用的大紅人,爬得太快了,簡直要爬到畢忠良頭頂去。這是畢忠良最忌諱的事情,跟朝他正臉扔刀子沒什麼兩樣,他只想使點什麼法子一記棍子把人壓下去,讓蘇三省曉得自己的地位。

明誠說,你們就由著他紅不就是了,多行不義必自斃,總有他渾身紅的時候。

陳深覺得好像有點道理。他說得口渴了,又大大地喝一口格瓦斯。喝得急了,又打起嗝來,樣子有點蠢,讓人半點看不出來這是中共埋在55號最重要的一步棋。

他說話的時候,肢體語言很豐富,西裝前襟處顯出一個隱約的輪廓,是明誠再熟悉不過的那種形狀。他的小少爺就天天都在那樣一隻懷錶揣在心口。明臺也曾冒冒失失地把錶弄丟過,是阿誠親手交還給他,塞到他胸前,緩衝了同樣是阿誠親手射出的子彈,改變了軌跡,換得他一命。

阿誠知道宰相有一塊不離身的白金殼的錶。那是麻雀還不是麻雀的時候,陳深送給她的。

陳深喝完了一杯格瓦斯,空杯被他重重地擱在桌面上。再抬頭就迎上明誠似笑非笑的目光,他低頭看看自己,並沒有把汽水喝到身上去,想不通這哥們在看什麼。

「誠哥?」

「沒什麼。」阿誠晃晃酒杯,看紅酒掛上杯壁。「懷錶不錯。」

陳深臉上一僵,之後便有些黯然神傷。

「誠哥,我可以問你個問題嗎?」

 

8.

明誠出門前,明樓正好在洗碗。

阿香談了個對象,新婚燕爾。明樓幾乎是用組織審查的那套法子,將這人的底細來去翻了三遍,才放心了。搬出去以後,她還是天天回來,給他們打掃打掃衛生,做做飯,有時甚至一起吃了才走,只是不住在這裡了。這洗碗的差事就落在兄弟倆身上。

雖然說堆到明天也並無不可,但今日事今日畢,是他們都信奉的原則。這活多數是明誠主動承包,今天他要外出,就只有留給明樓洗了。其實把這事交給明大少,跟讓明二少來做一樣難以讓明誠放心。過去在法國明臺打破的碗可不少。而明教授——他手勁大,並一度宣稱水流聲有助他沉著思考經濟難題,被他掐碎的碗碟也不在少數。明誠是三人之中最為小心的。

他想他的勞碌命都是托了這兩兄弟的福。

他探頭進廚房跟大哥說要走了,明樓忽地就冒出了一句,上頭說,是時候讓崔先生消失了。

明樓少有在他跟前提明臺的工作問題,最多說兩句平安罷了。明誠已經習慣從大哥收發報後的表情來揣摩他的心理,這回主動提起,想必另有深意。

那挺好的。接下來去哪兒?

明誠小心翼翼地看明樓的臉。沒有表情。他抓在門框上的手一緊,忍不住脫口而出:「不行,他不可以回來。上海沒有毒蝎的立足之地,太危險了。」

他自然知道在他不可觸及的千里外,小弟屢屢建功,迅速升遷,已經成為兩方手下最受重視的特工之一。但是上海不一樣,這是明臺回不來的家。在上海,他是一張過分熟悉的臉,和一個已被謹記的背影。用毒蜂的話來說,一個特工被人認出了背影,他的職業生涯就走到盡頭了。

不過他的弟弟還說這麼一句話。

明臺說,他們要是認出我,那是他們倒霉。

「你要遲到了。」

明樓提醒他。阿誠木木地點點頭,理了理大衣圍巾。

別擔心,明樓又說。我就是同你說一聲。蛇冬眠得足夠久了,也差不多要動起來了。阿誠,黑夜不會太長了。

黎明就要來了。

 

9.

分別的時候已過半夜,走出溫暖如春的米高梅,天上飄著雪花。明誠說,我送你回去吧,我開車來的。陳深搖搖頭,說方向不一樣,不必了。

明誠並沒有堅持。

陳深問阿誠那個問題的時候,阿誠是笑著的。他問出口以後,明誠就笑得更開了。別人不仔細就不大看得出來,但陳深做的就是特務工作。他可以從明誠眼尾笑出的皺褶上辨別出來。

陳深問的是,你姓國還是姓共?

明誠笑答,也許是國,也許是共,我是個孤兒,那時候年紀太小了。在我有記憶以來,我就是明家人。

阿誠分明是聽懂了的,陳深有點洩氣,還要追問,那邊又開口了。

我倒是曾經有個姓郭的朋友。

曾經?現在不交往了?

哦,他死了。死在了自己人手裡。

明誠朝他眨眨眼,吮了一口酒,看來不打算繼續這個話題了。陳深忽然有些迷茫。他想起他問宰相,革命者是什麼樣的?宰相說革命者都願意死,你看得出來很喜歡花天酒地。

陳深當時說自己沒花沒酒。他的舞跳得好,他是喜歡跳的,就像他喜歡隨身帶著他的理髮剪。他喜歡,但並沒那麼喜歡,有些事情為了生是可以捨棄的。求生是因為有更重要的使命等著去完成,死要死得其所。

明誠看起來也沒多喜歡來舞廳玩。他做著攬財的事,但好像也沒那麼著緊錢。他看著其實是願意去死的人,他應該敢為明樓去死。陳深的腦子飛快地轉動,大量的冗餘信息掩蓋他仿佛差一點就能觸及的真相,哪怕只是真相的一角,也能成為溺水中的他救命的稻草。他又聽見宰相的聲音,你不要問,你不能打聽上線的消息,醫生說,歸零歸零歸零歸零——

陳深站在漸漸積起的雪裡看明誠駕車遠去,車輪在地上留下兩道印記。他孤伶伶地笑出聲來。一輛包車在他跟前停了下來,說深哥,畢先生擔心你,讓我來接你回家。

「回家」,回的是55號。陳深其實曉得自己有尾巴,他是畢忠良最信任的人,可是畢忠良不信任任何人。陳深是他的左右手。畢忠良沒喝夠酒的時候,手會不聽使喚地抖。

畢忠良不想忍痛卸掉一條胳膊。於是他就拴緊陳深。

「擔心個屁!有種把汽車開來啊,這麼冷的天,他是讓我坐包車吃一臉風刀啊?」

車夫訕訕笑著,不敢接話。陳深也沒想讓他接什麼話。

「還害你吹著風等一晚,你說他是不是有毛病?」

陳深覺得罵畢忠良很有趣,雖然他來去不過是那麼幾句。他會有懷念從前的時候,那會兒他守在畢忠良床前,紅著一雙眼,熬夜熬的,戰地裡欲哭無淚。畢忠良頭皮掀了一塊,為了清潔包扎,被陳深親自理了個光頭,他睜眼看坐在隔壁床上的陳深的時候,頭上裹著繃帶,整個頭就像一個上圓下尖的長身的蛋。他當了一顆挺長時間的蛋。直到傷口愈合,頭髮長出來,這顆蛋頂上長了毛,挺丑的。

陳深想起來就發笑。他哈哈大笑,在雪地裡有節拍地轉起圈圈來,一二三,一二三,心裡奏著悠揚口琴,一步一步跳著舞往極司菲爾路去。畢忠良請來的車夫拉著車在他後頭跟上,一路叫他,深哥,深哥,陳隊長,你當心腳下!

他最終還是坐上畢忠良叫的那輛車。好歹是付了錢的。他跟車夫說,師傅,我哥給你付過錢的,我待會就不付了啊。車夫連說好的好的,他已經不在乎什麼錢了,他就想快快把這瘟神平安送回去。陳深搓搓手。他今天出來忘帶手套了。他想了想,拉過圍巾疊在掌上,然後把自己的臉深深埋了進去。

風刮在臉上太疼了。

他在柔軟的羊毛圍巾裡眨著眼,將落在睫毛上的雪花融掉的雪水都擦在上頭。

包車載著他奔向55號,奔進了上海蒼茫而遼遠的夜色當中。

 

10.

這個早上吹著春風,晨色蒼茫裡,鐵路兩旁的電燈仍然亮著。列車上的乘客並不知道他們就這樣停在了春天裡頭。他們大多從北方來。他們在寒冬裡登上這趟列車。黎先生是眾多打著瞌睡的旅客之中最清醒的一個。他已經戴上他的眼鏡。

他覺得他都要把這個位子坐穿了。沿途乘客上上落落,仿佛只有他孤獨地坐到了終站。

黎先生是上海人士,留過洋,在日軍佔領上海以後,往北平投奔了他的遠房表哥,是以談話之中,時不時會冒幾句北方話。做過一段日子的教書先生,後來也是在這個遠房親戚的搭線下,在銀行裡謀了一份差事。他會說幾種外國話,字也寫得漂亮,在行裡還是蠻受重用的。他是個膽小的性子,偏偏眼裡就只看得見錢,他的同事都笑話他說,說不定哪天就真掉錢眼裡去了。

他覺得掉錢眼裡去也沒什麼不好的。時勢越發嚴峻,北平他也有點呆不住,竟然生了大膽的念頭,想著這樣的天下局勢,去哪兒不是混口飯吃,還不如回老家去。當下辭了職,買了車票,拎了個皮箱就上了路。他還是事先謀了新工作的,在船運公司做事。

保證生計是件重要的大事。

和他有著類似想法的人顯然不在少數。方才就有一個小小的女孩兒,嗲聲嗲氣地學著大人話,同他講,媽媽說現在到哪兒都是一樣度日,多一天是一天,倒不如到大城市裡去醉生夢死。童聲裡的天真著實殘忍了些許,他有點聽不下去,從長衫裡抽出一張手帕一甩,變出一朵玫瑰,送給了小女孩。小女孩得了花,頓時收了聲,高高興興蹦蹦跳跳去跟母親獻寶。

他看著她遠去,感到有些惋惜:玫瑰放得久了,又在車廂里悶了大半路,不怎麼精神了。

在晨曦與燈光的相互輝映下,照出潮湧一般的旅客,從列車上跳下月台,人聲逐漸鼎沸。黎先生走在最後頭,見著這樣的擁擠,方有一種到了上海的實感。風送來早春的氣息,他只覺天氣遠遠比北平要怡人,倒是不曉得前兩天才下過了雪,自然也不知上海時局是因何事亂翻了天。有一輛車,炸在了江裡,有另一輛車,炸在了路上。隨這兩場爆炸而去的是兩個信仰盡然不同的人的性命,他們曾經兄弟相稱、生死與共。那已是曾經。

黎先生不關心那些曾經,他關心的是從今往後。他絲毫沒有近鄉情怯的感受,也說不上有多激動,他的心裡是一片平和,就像這個春日的早晨。他是最後一個下車的乘客。他從從容容地等其他人都下去了,月台上的人也走得七七八八,才提著他的皮箱從車上跳下來。

站台在他腳下迎接他,太陽慢慢穿破了雲層,一抹陽光打在他頭頂,還沒有什麼溫度。

黎先生戴上了帽子,以不符年紀的輕快步入久違的上海清晨。

 

 

 

 

 


 

 

 

 

 





 

 

 

後注

《偽裝者》隨劇設。

有一點私設,和我的《歸巢》有關。(有些也許還沒寫到……)

「黎明」是明臺在我黨的代號,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想玩這個梗好久了!圓我夙願!(滾)

《麻雀》主要遵循小說的設定,除了根據電視劇的更改,確定了代號「麻雀」就是陳深。電視劇看著改得比較多,但又連片花都還沒有,出來肯定要打我臉,趁早發了……

(書裡是故事結束才繼承了這個代號)




這是初稿,有點羅嗦,也不夠切題,應該會有二稿的。不過有空再說了,擼完一身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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